江登兴自选文集  
第三辑 青春忏悔录

死荫路,安慰者
——青春忏悔录之八

  绝境使人盼望奇迹。因为肿瘤扩散,当父亲的全身长出一个个乒乓球大的小包时,母亲忽然说父亲可能得的根本不是什么癌症,只是经络损伤了(有点像武打小说里的点穴位)。她马上想到了家乡的土郎中。从省城回家,弟弟下了长途汽车上柴油摩托车,马不停蹄再赶几十公里到崇山竣岭中的舅舅家去。带着一包包粉末状的草药连夜从舅舅家往回赶时,那一夜的天空一派繁星,弟弟在仰望天空时心中涌起一股信念:上天一定不会让父亲死去的。弟弟为此亢奋不已。

  多灾多难的生活产生对拯救与慰藉的渴望。

  病急乱投医,与草药相反,我想到的是气功,那时气功治癌被宣传得神乎其神。数百公里外的有一位气功师,几年前我曾经拜访过她。据说她是武当山下来的,治好过癌症。这时,我要把父亲用车拉到她那里去。父亲不相信气功能治好他的病,“要是我死在那一边尸体怎么办呢?”他问道。几年后,我得到消息,那位气功师因为自己生病,吃蛇胆中毒死了。

  父亲曾经对我说,人去世的时候不能住在不着地的房间里。农村的规矩,老人如果死在楼上,从楼梯上面抬下来的话,每抬一步要绝一代。有的人平时挺健康的,住在楼上突然去世了,那么就要用绳子绑住尸体,从楼上吊下来。在农村,要求到一楼着地的房间来住,暗示一个老人的死亡临近了。这个风俗带着对土地的崇拜,至今仍存在我的家乡。

  还没从省城动身,母亲特地打电话,叫堂姐收拾我们家新屋一楼的惟一一个房间。几年前父亲在盖新房的时候,虽然空间很小,但还是在一层的大厅之外留出了一小间。为的是自己年老的时候,可以住在里面迎接死亡。现在,盖房子借的债还没有还完,父亲从省城回来,连夜就住进了这一间黑黑的小房间,由此走向自己原以为还遥远的生命终点。在父亲确诊为恶性肿瘤后,我们都不把消息告诉他,只说是良性的,动了手术后就好了。在省城时,父亲知道自己死期已近,甚至交代我们死后就地火化了。然而自从回家后,父亲反而不提死了,他一直相信自己能好起来,并且催我们尽力去给他找各样的医生。

  在父亲抵达了生命终点之前,我决定让父亲明白他自己的病情,所以有一次我哭着对父亲说:“爸!你得的是恶性的肿瘤!”但父亲居然对我说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是他不愿意去面对这一切呢,还是他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大概在父亲死之前一个礼拜的一天,夜幕正在笼罩大地,在痛苦的哭嚎和呻吟的间隙,父亲能坐起来安静一下的时候,不知怎么地,父亲认真地和我们谈起了他的后事。他让我要好好照顾母亲和弟弟。我问他:“爸!你养我们这么大累不累?”父亲很豁达地说:“生儿养女,天经地义!”这时我们的泪水都涌出来了,弟弟哭着跪倒在父亲的床前,然而父亲没有哭。那个时候,我在父亲面前给他三个承诺,一是要重修我爷爷的坟墓,因为那时我们都很相信风水,而且相信一个风水先生说的,我们家的不幸与这个坟墓的朝向不对有关,这是我做的最大的也是最郑重的承诺。我的第二个承诺是,一定要照顾好母亲。这是最典型的对死者的中国式的承诺了。然而这三个承诺的第一个我不必履行了,因为我现在已不相信风水,不信一个家的幸福与自己的先人坟墓的方向有关了。第二项承诺我没有履行好,因为我母亲三个月后自杀了。

  母亲常常整夜未眠,但她可能是怕我们累坏了,也可能是我偷懒,夜间常常是母亲陪父亲度过的。在那些夜里父亲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我现在无法知道了。

  有一天夜里,因为天冷,生了火盆,父亲的棉被掉在火盆上烧着了,等母亲醒来时,已是浓烟滚滚。但是母亲竟然在身体疲惫不堪的情况下,把燃烧的棉被甩出了屋子,救出了父亲。

  我们一家在一起哭泣的时刻,也是在父亲得病好几个月后,我第一次哭泣,第一次鼓起勇气对父亲说:“爸!你得的是恶性肿瘤,是不会好起来了!”的时刻。

  父亲在省城住院期间,他的隔壁床就有一家是有信仰的,父亲曾见到她们的在她们的才几个月的孩子要动手术的前夜,一家人在阳台上偷偷祷告,这可能也是父亲第一次见到人祷告,父亲第二天和我们说起来,有一点羡慕。

  父亲无法祷告,我们家那时还同时信佛教和道教,于是我只好在心里一次次地向那些道教中的所谓“神祗”祷告,母亲则把从农村带来的纸符,在医院旁边的医科大学的校园里趁着夜色,一次次地烧。人们常说人是“穷极则呼”,其实也可以说是“穷极则祷”。过去我由于太相信了毛主席所教导的主观能动性,太相信了自己的力量,曾经对基督教不以为然。然而,当父亲面临生命的绝路时,我祈祷了。我向那些气功师祈祷,我一次次地在草地上打坐,或把手伸向空中,在心中呼唤着那些据说能治癌症的气功师的名字。人,可能在信仰上表现出令人佩服的虔诚,但是这种虔诚很可能用错了地方,信错了对象。我当时就是如此。

  当父亲在医院里的时候,我能给他的安慰只是念纪伯伦的诗,父亲听得很认真,然而这诗连我自己都未必懂。在人生的困苦和绝境中,我开始寻求安慰了,然而我没有什么好安慰父亲的,因为我找错了寻求安慰的对象。我只是凭着传统的习惯,随从今世诸般的风俗,向气功师,向各种人手所造的神祗、偶像寻求拯救。人只有经炼苦难才知道自己的无助,才会在绝望中寻找拯救,这是他开启自己心门的第一步。

  除非找到那拯救者和安慰者,我们无法得到在生命苦难深渊里的安慰。

  但是,人也只是按自己的方法在寻求拯救和安慰,寻求他自以为正确的拯救者和安慰者。病急乱投医,我曾经去找气功,弟弟去找草药。人们也按着自己的传统,自己的习惯风俗去寻找拯救与安慰。但是拯救者如果是拯救者,安慰者如果是安慰者,他一定有自己的主权,因此安慰就不是找到的,而是赐予的。即使看起来是我们找到的,这寻找本身也是安慰者所赐予的。因为安慰者如果是有主权者,那么他有权力定下寻找他的途径。

  除非那拯救者和安慰者自己怜悯我们,开我们的眼睛认识他,我们永远不可能找到他。除非那拯救者和安慰者自己怜悯我们,启示我们寻求他的路径和方法,我们永远不可能找到寻求拯救者和安慰者的正确方法和途径。

  “我们得救是本乎恩”。《圣经》这样说。

  我曾经这样深陷于生命绝望的深渊里,在这困苦的深渊里,我失去了深爱的父亲,他独身走向了黑暗而没有尽头的道路上,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这样,我因为体验过身后深渊的可怕,更是感谢那天上的救主耶稣,他曾经借着死,败坏了那掌死权的,就是魔鬼,并且要释放那些因怕死而为死亡奴仆的人,我仰望他,因为我知道他真是救我出黑暗入奇妙光明的我的救主。

写于2002年4月,修改于2003年4月29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