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登兴自选文集  
第三辑 青春忏悔录

我为什么要忏悔?
——青春忏悔录之十三

  历史被时空所尘封,除非我们再一次漫步于往昔的时光。走入记忆,记忆本身会以它既定的程序呈现。在回忆里,我们不是简单地重复历史,而是与过去的自己重逢。对于过去的那一个自己,现在的我或者微笑,或者不好意思地掩面,或者扮鬼脸。

  人总是乐于回忆快乐的事,而不自觉地忘记自己干的坏事,羞耻的事,忘记自己受过的伤害。人总是倾向于扩大人性中光明的一面,而否定黑暗的一面。而事实上这种光明与黑暗是并存的。人性中这种否定自我的邪恶,扩大别人的邪恶;否定别人的良善,扩大自己的良善是一种不幸的倾向,这在伊甸园里,吃了禁果后就发生了,当时夏娃、亚当纷纷逃避自己的责任,把责任推给他者,或者推给蛇。

  最为极端的例子是中国人的集体粉饰历史,消灭民族罪恶的记忆。这样做不仅是对历史的不诚实,更是没有勇气面对人性中的恶,和民族历史中的恶,它的结果是:恶将在将来再一次发生,而人们将再一次受害,然后又用更多的谎言和遗忘去粉刷罪恶。

  耶稣基督对法律赛人的一个批评真是有黑色的幽默,他说,你们这些假冒伪善的法律赛人,你们粉刷先知的坟墓,岂不知那先知正是你们的祖先所杀死的。其实,我就是曾经这样粉刷自己记忆的坟墓的人。很长时间以来,我忘却了过去对母亲造成的伤害,忘记了我对母亲的死所应承担的责任,我毫不费力地提醒自己忘掉这一切,让一切重新开始吧!前途会更美好的。我唱着消闲的歌曲,忘却了一切的痛苦,那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罪恶,而且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因为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罪恶。

  忘记了过去的痛苦,我们就不会有美好的未来,虽然我们一千遍地告诉自己明天会更好。因为过去的痛苦可以过去,但是那造成痛苦的罪性却仍在心中,它会在适宜的时候给我们制造新的痛苦。没有忏悔我们就没有将来。

  很不幸的,我生在一个麻木于痛苦,自然也麻木于罪恶,粉饰历史也粉饰人性的民族。

  人类精神生活中不幸的定律,不仅是人倾向于逃避自我的罪恶性,美化自我,还在于人类总是活在他者的眼光中,就是人先想出他人对自己会有什么反应,然后自己在选择生活时,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讨好他人。这种活在他人的目光中也是一种“生活在别处”。自己去想象出一种他人对自己可能有的反应,然后按自己想象的他人可能有的反应去选择生活。事实上,他人可能的反应与我们想象的他人可能的反应是有差别的。更何况人不应该活在他人印象里。所以耶稣基督在开始传道时,所做的最初工作之一就是把人的这种心灵的异化纠正过来,《登山宝训》里有很大的篇幅就是叫人不要把善事行在人前,不要注重别人的眼光,而要回归自己的内心,然后在内心中对上帝负责,与上帝交通。

  但是回归内心是何等的难啊!而只有回归内心,我们才能够把自己置于一个客观的地位,然后对自己进行审视,只有在这样回归内心后的自我对位审视中,人对自己的罪恶与过失的忏悔才可能发生。但是回归内心,并不是忏悔发生的充分的条件,因为人回归内心可能走向自我欣赏。只有在回归内心后,我们自觉地以一种更高的道德标准来审视自己,忏悔才可能发生。而这种标准之所以会起作用,它往往不是外在强加的,是良知自觉的。一个人如能以良知自觉自己的过失,他已经接近于信仰的境界的。而那一种由于害怕社会的遣责,害怕报复等出于恐惧的反省并不是忏悔。因为它有功利的目的,而忏悔是没有功利目的的。他是人在上帝面前内在的自觉,自我的责备。

  真正的忏悔没有功利动机,不像我小时候,江湖术士所教的用修路造桥等行善的方式来赎自己的过错那么简单。那是一种自己的主体生命没有投入的,没有心灵悔恨的,只为了逃避报应的假“忏悔”……

  这也是信仰最大的力量所在,它能带来人非自觉而自愿的反省。说它是非自觉的,因为它是在上帝的话语,信仰的标准的参照下才发现自己曾经的过失;说它是自愿的,是由于这种反省不是出于外在的强迫,甚至也不是出于内在的强迫——怕自己将来受到上帝的审判,而是感知到自己过去那样做实在是不应该的,实在是为自已感到羞耻的。于这种忏悔中的人,他不仅不功利地逃避自己要受到的审判,他甚至认为自己本该受到审判和刑罚。而似是而非(或者说吊诡、悖论)的是,那些没有真诚忏悔,或者忏悔是为了逃避刑罚的人,就信仰的角度来说,他是无法逃避刑罚的;而那些在自己反省中认为自己就是应当受到刑罚的人,从信仰的角度来说,上帝却要赦免他一切的罪。

  所以信仰是一种双向的倾倒,人自愿地将自己的罪倾倒在上帝的面前,在这种倾倒中,人自愿对自己进行了审判,他也甘愿受到上帝的审判;但是当人自愿对自己进行审判且并不逃避上帝的审判时,上帝却愿意免去对人的审判,且将他的爱倾倒下来赐予人永生。所以信仰不仅是一种双方的倾倒,更是一种双方的委身,双方的信任。是否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圣经中所说的“本于信,以致于信”呢?

  然而这种倾倒并不是轻松的,一方面是人对自己的罪痛悔和忧伤,这种忧伤可能是致命的,所以有一种说法:人第一次与上帝相遇是一种痛苦的经验。另一方面,上帝所倾倒下来的爱是通过十字架,在十字架上悬挂的是耶稣基督,为了对人的赦免,他挂在那里担当了人本应受到的刑罚。这是宇宙中极深的奥秘,这奥秘在不信的人显为愚拙。在信的人,是我们一生的羞愧。

  多少次在写作中,手中的笔,指尖的键盘忍不住呼唤母亲,渴望向母亲忏悔,但是多少次在冷静之后,把纸上和屏幕里的呼唤涂改和删除,把这一切改成客观而理智的述说。那么既然母亲已经无法听到,我也无法和她对话,我为什么还忏悔呢?

  忏悔出于心灵与良知的深处,忏悔没有能力偿还亏欠,但忏悔能安慰那我们曾经伤害过的人。但是,万一所伤害过的人已经长眠于黄土,我们就既没有了弥补过错的机会,也无法安慰他受伤的心灵。那么,还有必要忏悔呢?即使是自己的母亲,她已经死了,你的一切忏悔她都听不见,你的一切悔恨的泪水再无法打湿她的衣襟,那我为什么还要忏悔呢?

  我已经知道我错了,但是我已经来不及了。就像我们想还一笔债,但是债主已经不在了。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忏悔呢?是为了我们内心的平安吗?如果已经没有的忏悔的对象,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心中的平安呢?如果忏悔无法给受伤害者带来安慰,仅仅为了心中的平安,这不是很自私的吗?

  那么,真正的忏悔如何成为可能呢?答案是:在上帝面前,被上帝感动,向上帝还债,请上帝饶恕。

  我的忏悔与母亲都没有关系了吗?纵使这一切与母亲都没有关系,但是,我还是要忏悔,因为这是我自己内心的需要。

  如今母亲被囚禁于无边的黑暗,如果我所做的这一切忏悔与母亲没有了关系,谁来饶恕我呢?我怎么能得着赦免的平安呢?

  答案是十字架,它与一切苦难和罪恶相连。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担当了人的过犯。在我没有认识十字架以前,我的过犯他也已经担当了。我伤害了我的母亲,也伤害了造她的上帝,所以我要向上帝忏悔,向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忏悔,他能带给我心灵的平安!

  如今母亲被囚于无边的寒冷和黑暗,而这无边的寒和黑暗吞没了多少的人,我们本也该属于这个无边的寒冷与黑暗。在我们的上主大日审判的时候,母亲的结局如何,这一切我没有权利知道。因为隐蔽的事属于我们的上帝。

  如今我的忏悔母亲听不见,我也无法从母亲那里得着赦免,如今我要转脸向我的主。因为我犯罪伤害母亲的时候也是伤害了造母亲的主,也是我生命的主。所以,十字架的咒诅有一份是为我而受的。

2002年5月初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