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登兴自选文集  
第三辑 青春忏悔录

挖祖坟
——青春忏悔录之二十七

  深夜,在父亲疼痛的间隙,我走到阳台上仰望夜空。在这样的仰望中,我在心里呼吁道:“上天啊!请可怜我的父亲,可怜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如果我们有什么地方冒犯你,请你赦免!我愿意重新来过。

  几颗星辰闪烁在迷蒙的夜空中,夜风吹来城市特有的焦干的气味,我想得最多的竟是几百公里之外的祖坟,因为亲朋好友们都认为我父亲的病和祖坟有决定性的关系。

  我的祖坟建在一座高山之颠,那个盆地里终日白云缭绕,一派碧绿。当年爷爷早亡,没有给我的曾祖父造坟,等我奶奶把我父亲兄弟几个拉扯到十七、八岁时,家里有了一点余力,她就张罗给我曾祖父和我的爷爷造坟。福建农村人对风水非常讲究的。要看坟墓后山脉的气势,认为它能决定后代能否有“气势”,是否能长久兴旺。要看坟墓的朝向,墓穴前的水流。墓穴的后山为“玄武”,前山为“朱雀”,左边护手山为“白虎”,右边护手山为“青龙”。这四处山形代表着后代各个孩子(农村叫一房、二房、三房,以此类推)的兴衰。甚至还有代表外甥的“替山”等等。因此子女多的人坟地常常不好选,因为各房之间平衡甚是困难。

  选好坟地后,大家都说这地方不错。美中不足的是,这块地是“虎砂断肩”,就是坟地右侧的山脉有一处断裂了,按风水的道理,“虎砂断肩”是要“绝”三房的,三房就是三儿子,他可能因此没有后代。刚好父亲就是第三房,父亲当时表现得很“无私”,他说:“只要祖先能得到安宁,我怎么着都行,大不了将来远走他乡,或者参军去。”

  按风水的说法,一个坟墓修起来,如果对后代不利,后代的人可以采用远走他乡的办法逃避厄运。

  老挝战争打响,毛主席发表“五二零”声明,父亲拖着大炮上战场去了。乡邻中有见识的人对我奶奶说:“你儿子做小鸟也飞不回福建了!”可怜的奶奶,或在去取地瓜米时哭得昏倒在又黑又暗的仓房里,或在晚霞从西天褪去,黑暗即将笼罩大地时,爬上山岗,面对着越南方向的天空痛哭。她生前的一个宿愿就是:把她自己埋葬在一个风水对我父亲有利的地方,来弥补爷爷的坟墓给我爸爸造成的损害。

  在幽暗的乡土中国,有这样一个母亲,她希望通过埋葬自己来拯救她的儿子,她是我的奶奶!

  父亲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活着回来了。后来还生下了两个儿子,并且成了一名干部。在乡村,这可是很体面的,人们都把这一切归于风水,认为肯定是我们家的祖先埋葬在好地方了,父亲自己估计也是这么认为。每年清明节,我们家对于扫墓都很殷勤。

  我的叔叔对风水有相当深的研究,(我叔叔是个农民,但是凭着自学和过人的天分,在科技方面很有造诣,还曾经自己发现了商代的文物。)叔叔说,虽然我爷爷的坟墓“虎砂断肩”,然而墓穴前的右方有一道小土梁(风水术语叫“替砂”)挡住了“虎砂断肩”的煞气,因此我父亲才可以这么平安。

  那时我上初中,时值毛泽东百岁诞辰的毛泽东热。在文化贫瘠的乡村,我尽可能去找毛泽东的书来看。我发现关于已故主席的书和文章都写到他的祖坟,而且往往写得神乎其神。因此,由对毛泽东的崇拜,把我走向了对风水的崇拜。少年人成功心切,面对未来却是十分迷茫,既然人们认为成功与风水关系这么大,我热心此道就很自然了。

  我常常在父母面前谈风水,而父亲由于“官场”的失利,这时也开始迷信起来。在我参加中考前,父亲特地带我赶很多远的山路,然后再坐摩托车,又换坐小木船渡过一条碧绿的小溪,去祭一个很远古的先祖的坟墓。听说那个先祖的坟墓的风水特别好,去祭奠它会让我将来金榜题名。父亲这么说,我也这么相信。我穿着洁白的衣裳,并且很虔诚地在先祖的坟前点燃香烛、摆上供品,然后鞠躬。又小心地拨去祖先坟前的青草,接着站在墓地前远眺青翠的山蛮,按照风水的说法,这山蛮的形状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

  高中时,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成绩在全县都是名列前茅,我满心盼望能考上名牌大学。然而我在高考时发挥失常,父亲开导我:“算了吧!……我们家的风水也没那么好!”

  在等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时间里,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到埋葬着爷爷的高山之颠去看看。那座高山离我们家很远,我还没有去过。买了纸钱和香烛,爬过一座座山岗,来到我爷爷的坟墓前,我很虔诚地为爷爷的坟墓除草,然后点燃纸钱和香,并且肃立和鞠躬。青烟从爷爷的坟地上升起,四野一派沉郁的墨绿,偶尔一只鸟叫声划破山颠长空的沉寂。

  为爷爷的坟墓拨草时,一根芦苇把我的手指头划破了,鲜血沿着手指流下来,滴在埋葬我先人的土地上,然而先人已经不在这里。正如所罗门在《传道书》上所言:“肉体归于尘土,灵魂仍归于赐灵魂的神。”

  这前后我父亲的几个兄弟正在壮年,在村中也是兴旺的家庭,然而不久前我那个最热心于拜神仙的伯父去世了。悲痛之余,人们马上想到的是祖坟。叔叔说,他去请教了一个更有名的风水先生,那个风水先生说,我爷爷的坟墓的朝向有问题,要赶紧改,否则在这个坟墓安葬后三十年将有大凶。

  我叔叔把这话告诉我们全家人,大家就都担心起来。因为爷爷安葬刚好有三十年了。我父亲癌症住院后,担心更深了一层。那时我已大学毕业,但我相信我的命运与千里之外故乡山颠祖坟紧密相连。父亲住院后,那个风水先生的断言:“改就改,否则时间一到,你们就没有能力改了。”一再出现在亲人们的谈论和我的脑海中。

  父亲躺在家里,因为疼痛,呻吟与哭喊声一天比一天大时,叔叔和我弟弟出发往埋葬我爷爷的那一座远方的高山上去。他们到了那里,把爷爷的坟墓挖了一个洞。从风水的观点来看,有凶的坟墓挖一个洞就可以让它的“气”散掉,就不凶也不吉了。

  但是父亲的病情还是一天重似一天,终于告别了人世。

  在迷信挖祖坟可以从癌魔手里挽回父亲生命的时候,我已是一个前卫的现代诗歌创作者,中共预备党员。这一切竟如此和谐地共存于一个青年的身上!

  《圣经》上说,那些不认识上帝的人“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我曾经也仰望上天,然而凭着人的思想观念,寻求的都是虚妄。人需要拯救者,除了因为人在罪中不能自救,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在罪中而不能自知。我们往往自然而然地接受文化与风俗中约定俗成的观念,理性在做判断时受这些观念的影响而偏离正途,因为这些观念是人类堕落之后形成的,它往往不完全,甚至很可能是错的。只有在上帝启示性话语的光照下,我们才能看见自己是陷在多么大的错误中。

  错误的观念虽然无形,但是它的力量非常强大,它可能成为人心头可怕的锁链。就像我曾经受风水观念的捆绑。如今我脱离这锁链得以自由了,因为天父的儿子叫我得自由,我就真自由了。耶稣基督说:“你们当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如果把这真理理解为在在宇宙中的生命真相的话,如今我明白了,我的命运与死去的先人的骨骼无关,我免除了风水的捆绑而得自由了。但这只是一种消极的自由,不受败坏辖制的自由;但还有一种更深的自由,就是我知道并且相信我手命运在上主的手里,虽然我不知道我的明天如何,但是我知道掌管我命运的上主是爱我的,我尽可以坦然无惧地走过每一天,这是积极的自由。

  受苦是于我有益处,我所经历的苦难是“罪有应得”,那是我自己的迷信所酿成的苦果。“耶和华啊,我知道你的判语是公义的,你使我受苦是以诚实待我。”(圣经《诗篇》119:75)

  我的风水迷信观是生存环境暗示或传递给我的,不管是通过大人们茶荼饭后的谈话,还是通过伟大人们的传记。由此我走入一个人生的误区,受了太多的苦。真盼望今后写毛泽东传记的作者们,不要再把领袖的成功和他的祖坟命运做子虚乌有的关联了!

  但愿未来的人们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不要尝我尝过的苦杯。为此我拿起了笔,记录往昔的旧事,忏悔自己的历史,更盼望《圣经》真理的光,照亮更多黑暗中的人,祈愿我们的社会因为信仰而蒙福,能重建健康的文化和精神。

  “你们得赎、脱去你们祖宗所传流虚妄的行为,不是凭着能坏的金银等物,乃是凭着基督的宝血,如同无瑕疵、无沾污的羔羊之血。”(圣经《彼得前书》1:18-19)

2002年2月9日写于北京,改于5月20至21日,再改于2003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