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立的睡眠

   说来是一种可怕的贫乏,像我这样一个在异乡长大的孩子,曾一度因生活圈狭小与人世疏离,对人生里生、老、病、死的见证,掐头又掐尾。既不曾亲手把弄啼哭婴孩,亦无缘扶持一老人家终老,日日在时间的断层内冷冻青春,无病呻吟。而成长,若未实际参与另一生命的消长,又如何能够深刻?

   然而他却因一个婚姻关系,踩进我的生命,成为我生命中近距离观摩“老”的第一个对象。进而,又成为我生命中第一位退席的亲人,某些方面来说,算是我对“死亡”咀嚼较细的启蒙。虽然,他对曾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几许足印,是全然地懵懂无知。

   回首初识时,我还不敢正眼看他,因那时我方在海外完婚,回到台湾南部婆家请酒,是个初过门的“洋”媳妇。也许因我在国外那一大段成长经历,使得两边初相处都有点乱了章法。生活里,公婆对我什么都不太要求,而我则是什么都不敢放肆。只记得那时只要婆婆站,我便不敢坐;婆婆坐,我便不敢躺。当然日后,我也摸出一点放松自处之道。但第一天进门时,我可是跟着婆婆上菜场、作菜,转进又转出。一天下来觉得小腿都快断了,才知婆婆平时生活有多么辛苦。

   回门的次日清晨,因时差,我起了个大早。留下仍睡熟的先生,拿了本书到前院。望见公公正在扫昨日回门时放的一地鞭炮,连忙跑去抢着帮忙。扫了一半,婆婆也起来了,一望见便轻声喝斥公公:“怎么让她扫!”公公红着脸,老实地低声辩:“是她,她一直抢着做!”初次我望清公公朴实寡言下的善良,所有“小媳妇”的压力瞬间烟消云散。

   此时新婚夫婿也起来了,立于房门口冲着我直笑。其实当时几个在院中的人,脸上都是不自觉地笑意。多么难忘的一个早晨!儿子完婚,又带着媳妇由异乡初回家门,门上“喜”字与地上的鞭炮碎屑,红艳艳地相互辉映。每个人脸上、心里都沾着许多喜气。

   还记得当时婆婆随后吩咐,“别扫了,带他们去走走看看吧!”公公便带着先生与我往村外邻近的田野走去。清晨薄雾中,香蕉树、甘蔗田,及多样菜田一一现身。空气里草香混着粪臭,乡土味儿扑鼻。远处传来清亮鸡鸣,太阳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升,南台湾的乡间风景看得我新奇无比。

   公公指一下右边,走走,又指向左。十多年景致不变,在台湾可真难得,对初回乡的先生弥足宝贝。走着走着,父子俩头都老朝同一方向转,走在后边的我,忽发现他们后脑杓上都有一个旋,旋旁都会翘起几根难驯的头发。后又发现他们走路姿态,都有那特异的左右摇摆,摇摆也都歪向同个角度,相近得如影随形。尚在那研究呢,他俩大概不知我为何落后,忽同停步,回头看我,转过来的脸,轮廓竟是一个模样,连那不自觉露牙笑的样子,也是一样的憨。我望得有点疑呆了。

   “传承”两字,初次由天外飞来插入我心。原来,这就是“传承”,一个隐形的生命锁练牵连,一代又一代外貌的生命特质传递。此时,我方觉得“公公”不再是个名份,一个观念,而是有血有肉,赋与我至爱人生命的一个“亲人”。

   那次相处短暂。一年后,公婆初次赴美探亲,较长的同住,我又赫然发现公公其实还是一个陌生的亲人,不只因为两边相识未深,也因他身上透出的陌生形貌,一个“老人”的形貌。而“老”于我是陌生的。不自觉地,那一段相处我如饥如渴,在公公身上消化所有关于“老”的讯号。

   当然,最明显的是老态龙钟,发白、肤弛、老人斑散布与眼袋深垂。然后是生活小节的弃守,对事的模糊健忘与走路的姿态。虽然公公弯腰鸵背还不那么明显,但是走起路来,那一对手臂几乎摇摆过膝,隐约透露背的弧度。

   此外,我还发现“老”是一种沉默。沉默是因着重听,电视机前每坐下便开得震天价响,虽然播得全是公公听不懂的英文。大家聊天,轻声细语他听不到,但除了吵架,谁又会老是大声吆喝?所以坐在人里,他大部分是沉默。也许因常置身事外,他的表情便驱近漠然。常常小他十多岁的婆婆,会抓着我手笑笑说说,说到伤心处也会落泪,但坐在一边的公公两眼呆滞,似陷入另一时空。

   “老”也是一种停滞的表情。在所有人表情或忙碌、或烦躁、或生动的时候,他脸上所有层面的线条全都停顿,在流动的时间里,空洞表情反而显得突兀。那对生命凝视的样子,是那样深深雕现,垂着眼、张着嘴,驼着背、挺着肚,在日光中低首仰视生命气息的飘逝。

   我尚发现“老”而且不只是个形容词,还是个动词。过早的退休,公公很早就开始老了。若年轻是属于发现,发现世界、发现自己。公公早年因家中六口食指浩繁,生活辛苦,日日活在“对付”生活,很早便停止发现了。等生活无需再对付后,他也只是守着从未离开的村子,停摆地活着。现来美,则是带着一个村子的眼光来看美国、看世界、看人生。而这些对他竟是全不值一顾,他说:“金窝、银窝,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

   或者也可说公公像个犹太人,一生流落异乡,艰辛困苦,所以也一生忧郁老成,似乎从来便没有年轻过。印象中的公公,好似老了一生。

   当然“老”,更包括思想上的老派与老式。但公公公的老派只是生活方式与寡言简口,并不会摆出长辈的权威。外子与他对话轻松活泼,有时开开玩笑他也不以为意。在美与我们同住时,我洗碗,他还会帮着擦桌,我吸尘,他也帮着搬椅子。婆婆说这是十分难得见的罗,我知道,也心存感激,他对我这“洋”媳妇的礼遇。

   公婆回台后,没多久与大陆亲人连络上,连着几年便皆返乡探亲,不再来美。但多少年的时空变脸,故乡自与思念中的印象有太大的落差。一整个时代悲剧,亦非小小蝼蚁的心胸可吞咽得下。面对当初战乱中匆匆留下的前妻女儿,太多补赎情结与多次被乡亲枉骗诈财的愤怒,不断纠结缠绕一个老人的胸臆。没有多久,公公积忧成疾,竟在肺中蕴生出一个瘤。

   接到消息后,与外子匆匆携女回台,会合其他兄姊亲人守在医院。开刀结果,证实是肺癌。手术后几天,去医院看公公,赫然发现公公正发着脾气,房内床边围着一圈亲人,全在那哄着、劝着。好似是为了公公不愿出院,出院也不想回南部,想留在原医院接受治疗。但实质上,中部赁居,儿女看顾照应上有困难。但公公十分坚持,听到不同的声音便生气,完全孩子似的任性。

   我抱着女儿站在病房门口,不但帮不上忙,还有点“置身事外”。转身出来,走在医院的廊中,心中有着异样感觉,像独自一人在太空漫步,身边人事全恍若隔空。走出医院,踏入阳光,我回首,发现自己的另一心理残障。眼前这个世界,或说所有的病痛苦难,不知何时早已被我刷出思想与生活了。异乡求学,真空似的对病人接触不多,现迎面遇上,也无心深究。

   但感觉上病是那样一件让人无奈之事,一个直挺挺原可任意往来,周游四方之人,一躺下,便得任人摆布,无力又无助。病痛是什么?病痛是一神秘又可怕的怪兽,把健康一点一点地吞食。谁真能掌握得住它的行踪?来无踪、去无影,人们看不见它,却看见它啃噬吐出的可怕残壳,形销骨立。以致有时人恐惧病痛,甚于恐惧死亡本身。

   想到公公病房中的气愤,困兽犹斗,忽对生命有一份敬畏。一般人谈癌如死刑宣判,好似生命就到此为止了。而现方知,宣告得病,并非人生赛跑的终点,而是下一程障碍赛开跑的鸣枪。下面,还有好一段路得努力奔跑呢!这也正是生命可敬可畏之处。

   我忽觉自己有点可以分辨:生活不等同生命,病痛不等于病人,死亡也无须与死者划下等号之间的差别了。

   回美后,听台湾亲人说公公是个好病人,一切顺服地配合疗程,病况已在控制之中。两年后,居然又可来美看我们。

   但此次看到公公,却心中一沉。公公这一段的治疗,人明显地在迅速萎缩,活动量大大减少,且常常很容易疲倦。每天每时见到他都眉头深锁,闷着一张脸抱怨着胃痛。发脾气的频率很高、很高。那时我不懂,这是对生命即将退席前会有的焦躁。无知的我们,谈话中充满了“明天”、“下个月”、“明年”、“以后”,凡事皆往前看,无知无觉地活在“未来”的意识中。而对一个感觉即将终了的老人,他只有“现在”,而且没有太多时间好等,所以总有一股气,一点事不如意,便发焦急不耐之气。当时我们却只觉公公脾气捉摸不定,无所适从。

   其实对公公的身体状况,我们也并非全然无知。只是对即将“跨过生命门槛”这件事,我们谁也无法开口,怕一提便一语成谶。公公那头也无法启齿,怕勾起亲人倾闸而出的忧伤。但至亲间隔着如此天大“善意的秘密”,便还剩下什么呢?只有强颜欢笑,顾左右而言他。面对死亡,我们全是生手,是全然地束手无策。

   果然,公公回台一年后,便过世了。

   在他生前最后几个月里,外子打电话回去,公公偶会冒出:“你回来给我奔丧吧!”语气似诙似真,弄得外子心情沉重。挂了电又再拨给兄姊求证。“开玩笑的啦!爸现正在牌桌上大打出手!”那边传来的竟是嘻哈之声,又是善意的隐瞒,虚实莫辨。现想来公公当时必是已渐有压不住的烦躁,才藉机在电话中隐约留下线索。这对为工作、家庭给困在异乡,不得回乡审亲的外子,煎熬非常。

   然而生命岂真有定期?医生也不敢说得准。心虽有预兆,人亦不能真作出什么打算。

   连公公本人虽有预感,末期中风住院,忽然给一口痰噎住,也脸露惊异之色。而后才真正知道:这就是了!方瞑目过去。死亡,不管有多少的心理准备,发生之时对生者、死者,永远是个意外,永远会觉得措手不及。更何况对一直避口不谈、避免去想之人?

   据说公公走前,曾沉默了一大段时候。那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面对死亡黑暗的恐惧,因不能启齿分享,只能兀自孤独啃食,那又是多么大的孤独?中国人本是不善道别的民族,也因此,有多少亲人与亲人之间便落入永恒的沉默,遗下诸多未了的遗憾?

   以致婆婆日后一次又一次地遗憾哭出:“一句话!他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

   多年后看电影《阿甘正传》,阿甘母亲得绝症,阿甘一收到电报,便往家里跑。踏入家门时,他悲伤地喊“妈!”卧病在床的阿甘母亲,却微笑话家常式的说:“亲爱的,没什么,只是这次轮到我而己!”看到此,心中感慨十分。原来,人可以这样好好的道别,从容的死。

   公公走后,一度我发狠读了许多死亡方面的书。了解愈多,愈觉当时很多地方可以,却没有陪他走过,多少遗憾?当时对生命懂得是这么少!七年了,公公走前那张惊异的脸,常在心头浮现。

   渐渐我发现,到台第一代的他,正如异乡的我,也没有见证过上一代的老与死。公公实际上亦不知人是怎样老去,是怎样地走向死亡。所以面对死亡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拉开幕时,全然惊异。

   这也是蒲公英一般,到处流放的现代人之写照吧!因时空迁移,对人生,我们都咀嚼得断简残篇。

   但继而又想,真正见证过“老”与“死”又如何呢?当自己走过时,怕仍是各有不同的篇章。像艾蜜莉.狄金生的那句诗,死是“一个孤立的睡眠”,与谁也无干。

   真是,每一个死亡,都是一个孤立的睡眠。与古人、与来者,全都无干。也只有那些对睡醒之处,有些许了解的,知道何去何从的,才有可能死得宽宏大度。像阿甘的母亲,可从容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只是这次轮到我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