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驿站

   当年,我是辞了工作,逃到美中西部一所大学城的。一耽三年。

   说“逃”,一点也不为过。因生命曾经过于沉重,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只想逃离,到一没有压力的环境中喘喘气。我甚至连在玛丽兰州,还留有一段未断的感情都顾不上了。对未来,亦抱着能待多久,便待多久的鸵鸟心态。

   也可说那三年,是我的“三夜”,与黑如夜的“三天”。是上帝为我预备的一个约拿“鱼腹”,在世界的深处。

   我没想到的是,这“世界深处”竟会是我思想启蒙,甚至与神相遇之处。三年后,当我再度被吐出来,像约拿之被鱼吐回岸上一样,我已是一生命不一样之人了。

   那时,由玛丽兰州过去,我亦像当时许多的穷留学生,租了辆U-Haul(你拖)车,放进一切家当,然后和哥哥开了十多个小时,“翻山越岭”来至普渡大学。

   初至此,便已有人告知此地乃卧虎藏龙之地。说起“卧虎藏龙”,脑中浮现的是一依山伴水之地,蕴藉地杰人灵之气。然而,放眼望去,此地四处平畴四野,一望无际。“平”到一个程度,每至假日,同学皆会迫不及待地想出城。当车一开过小坡时,同学便会跟着车子颠簸兴奋地叫:“Hill! Hill! ”
 
  再说到水,城中是有一曲折蜿蜒的波多马克河,一切为二,小城便成为左右两头的双子城,普渡大学就位在西城。正因此地东西两岸不着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学城,没有人打算长驻此地,便只当它是个“驿站”。

   所以平时全寒窗苦读,读得头昏脑胀,不知今夕何夕。至冬天,一场大雪下来,生机灭尽。雪中夹带波多马克河吹来的刀子风,温度降至华氏零下二、三十度,人影更是难见。所以虎也好,龙也好,可真全卧藏起来了。

   然而,此地的特色,就在它的地理隔绝,与隔绝中显得浓缩、放大的人世。我是指中国人世。

   中国人在此地有一百多人吧!成了个小型社会,人虽常因学业流动,却仍属封闭型的社会。任何事都可吹皱一池春水,彼此息息相关。谁和谁交往,谁和谁交恶,甚至谁结婚会请谁,旁人都可掐指,帮那人开出一张客人的名单。

   又因身处异乡,因着乡愁与认同,干什么只要一声吆喝,都好似有一群人会兴致冲冲。合唱团、同学会、舞会、打桥牌、新年聚餐::总不怕没人参加。有人结婚,更是倾巢而出,同学们帮着布置、做酒席,我便曾做过一百多人的炒面。

   在这里,对已美国化、极重隐私的我,骤然间发现自己正面对群体生活的考验。所谓的“人言”、“八卦”与“眼光”,忽然十分地影响一个人怎么言行,怎样举止。同时,你若有什么才气,亦绝对不会被埋没,还尽有机会发挥。唱歌、跳舞、书法、演戏、拉小提琴::台上、台下、校园里,保证你有名有姓,是个人物。

   但就因个个望来都似是个人物,傲气亦是非凡,没有谁真看得起谁。许多人对教授、同学瞧不进眼,当然,对美国这国家更是看不上。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描写过这样的一个族群:

   “他们全然不在乎要挤进美国主流文化。平时生活,看中文报纸、吃中国饭,往来除了自己作研究的老板,几无‘番仔’。有时,在这新大陆上,一天可以不讲一句英文,也生存得好好的。美国人,他们是全然不看进眼里的,有时歧视美国人,比美国任何一类种族歧视还都严重。

   初识时,令我有些困惑,若瞧不起美国人,又为何西游至此国‘取经’?答案却是为了美国的设备、资源与技术研究环境先进,但若论资质聪颖,中国人,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

   中国人?我初次发现他们和我之间的差别,这是一群有着浓浓乡愁,念念不忘祖国的中国人。他们的民族情感强烈,不时以知识份子特有的任重道远之心,对中国的历史痛心,对中国的现代又有一份关注。而且忧国忧民,来美抱着所学的一切,日后都要回国奉献给自己的国家,而不计较自己的祸福荣辱。大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当然,这个‘天下’,指的仍是中国。

   后来我才知道这群人,就是何怀硕文章里所描写的‘士’,一群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来定位自己的知识份子。”

   是的,与他们面对,骤然切割出我与他们的不同。唱“龙的传人”、“乡愁四韵”等民歌时,我不会泪下,我只觉得这些是好听的民歌。在我还庆幸自己会讲中文之时,他们聚在一起喝酒谈天,说的却全是如何“救中国”!

   这也是初次,我觉得自己失根、洋化了。

   也因着这群中国知识份子,此地政治色彩也浓。“中国同学会”、“台湾同乡会”,标志鲜明,办活动常打对台。在台湾同乡会的图书馆藏书里,我初次读到充满抗议呼喊的强烈字眼,触目惊心。还有人提到某某某名字已上了台湾黑名单,以后回不去台湾了。

   有一年我主编“普渡通讯”时,曾用了一笔名叫“克非”,谈武侠与金庸的连载文章。因涉及到金庸在武侠中对政治的隐喻与批评,也接到国民党人士、同学电话纷纷打听作者是谁(当然不便告知),虽没接电话“接到手软”,也够烦心了。

   在这暗潮汹涌的环境中,我忽然跳出自己大使馆的背景,开始思考自己过去一面倒的政治立场,是经过思考呢?还是只是教育下的盲从?

   过去,在这事上我很容易生气。只要别人一批评国民党不好,我便辩。但说实在,没有太多的立论可辩,多年异域漂泊,我赶掉了高信疆在中国时报副刊带起关怀乡土的风潮。我虽爱台湾,但懂得不多。于是一开战,我“你忘祖!不爱国!”的语调便上场了。有几次约会,便在我逼对方要一个立场,要一个政治交待下,而不了了之。

   结交写金庸的克非,对我打破旧有思想有极关键性的影响。此人肚中颇有些墨水,因出国手中无书,但光凭记忆,他便能评遍金庸所有作品中的内含思想,引起普渡多人的讨论。他给了我一个眼光,“跳出来”的眼光。教我凡事不一定是黑白两道那么极端,很多是落在亦正亦邪的中间地带。他也指出,不要轻易为人“戴帽子”,那是颇不负责任的定罪封杀。

   当然,他也是引进我读台湾同乡会图书馆藏书之人。但却不见他自己与那群人挂勾。对不同立场可以涉猎,不见得要认同,也是一种学习。

   他还影响了我的信仰。既然凡事要思考,为何信仰可以不经思考而信?他说他什么都不信,但对佛教还觉得亲近一些。因佛教反对杀生,而基督教打开旧约,血流成河,杀、杀、杀!这样严厉的神,如何能信?

   对他的话我哑口无言。信仰此时在我生命中,只是一点模糊的影子。我甚至去翻开《圣经》来和他辩的心思都没有。老实说,我连《圣经》都没有一本。更甚的是,我从来就没有读过《圣经》,却不自觉。天主教里,教义传递全靠神父讲道与儿童主日学,对经没有读也没有查。所以,很容易地,我便选择和他靠了边。

   在普渡三年,由过去被视为没有文化的化外之人,到现在与一群中国知识份子“平起平坐”,隐约觉得这是我生命拼图中,多年寻觅的一块遗失。再加上工作上曾经沧海,现对整个人生只想倘佯。在别人出国来只想把书读好之时,我却尽想实现我不曾经历的大学梦。

   于是我磨拳擦掌,参加合唱团、搞同学会,为晚会表演民族舞蹈,且另编筷子舞、太平鼓舞等,靠着多年大使馆关系调借舞蹈戏服充数。我还负责舞台监制、我主编“普渡通讯”、作同学会副会长::好似延迟太久的青春,在一段高压现实的挤压后,终于有了燃烧的空间。

   在人群中进出久了,就发现普渡中国人圈子除了“中国同学会”、“台湾同乡会”外,还有一个神秘的团体,号称势力庞大,向心力强——基督教的查经班。

   对这组织,在中国学生中有许多传言,说他们“组织严密”,有十一奉献教规,还有团契聚会、祷告会、擘饼会、同工会等等大小名堂的聚会。在这穷学生来不及念书的地方,他们时时聚会、奉献金钱。组织不严,怎么作得到?

   就因这“帮主、教规”的印象,对他们我一直敬而远之。却因同学会工作关系,与他们有几次工作上往来,接触到一批与众不同的基督徒,扭转了我对查经班的观感。

   那是我在普渡第二年的夏天。中西部中国同学夏令营,轮到普渡大学主办。这是一年一度中西部各大学的中国学生联谊盛会,各地赶来参加的学生不下千人。那年我负责晚会筹划,正在招兵买马之时,查经班忽然与我接触,要提供一个话剧节目。

   当时我的反应是心中暗暗叫苦,怕他们“神啊!罪啊!”的,把人都吓跑了。他们反而很大方的说:“不放心的话,可以来看我们排演啊!”

   去看后,有点失望。发现他们并没有想像中张牙舞爪,死拖活拉地扯我上教会。反而个个诚恳大方、善良亲切。他们表现出的是个有弹性的团体,成员没有想像中多才多艺,但很愿意改进、学习。节目也幽默风趣,对白充满绝妙好辞,与对人生的反思。

   我开始一次次跑去看他们排演。与其说不放心,不如说被吸引。

   有人说:“有人的地方问题都一样。”很明显地,中国同学会便是一个有人的地方,争角、排名,问题都一样。但这批基督徒便不太一样。虽然明是表演,却不凸显个人,没有竞争、没有排挤。每次排演前都一起祷告,排演完便彼此检讨,在和睦中彼此帮助,在心悦诚服下彼此接受。

   随着一次次排演,一个话剧在我眼前成形。活灵活现地演出人的浮面追求,与人生的短暂无奈。不带一个说教的字,却满了讯息向我倾倒而来。我开始真心地希望他们演出会成功。

   表演当晚,后台人人忙得鸡飞狗跳,争取上台化妆、音乐、灯光支援,或霸占台面排练不肯让下。许多人跳脚、紧张,一片乌烟瘴气。而他们,那群清新、可爱的基督徒,却早早换好了戏服,祷告,然后坐在一角安静地等候。

   果然,这话剧爆了个满堂彩。那晚,由舞台控制室望出去,是排排为台上表演发狂的观众。他们看的是戏,我看的,却是生命。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

   这次经验里,我认识了一群不为掌声、喝采所醉的基督徒。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令人倾绝的才华,只感觉到有一股无形力量在琢磨着他们,使他们的表现,超出自己的能力。他们让我认识到信仰,真是有改变人的力量。

   如今,幕落久已,掌声、喝采都如云烟。留下的,是一群可爱的基督徒,与一整本警世话剧,深烙我的心底。有人说,人选择信仰,是经由一连串的事件影响。这,绝对是我生命中,敲开神圣的第一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