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若要写“母亲”,脑中浮起的常是一满头霜白,脑后挽髻的老女人。在井边,坐在小椅上,弓弯着腰背,吃力地搓洗衣服,于冬夜寒冷的月光之下。

  但那是写文章,是传统伟大母亲的画像,却并非我真实的母亲。我真实的母亲,是穿高根鞋、拎皮包,上班去。赚了钱,再请欧巴桑到我家来洗衣服的新女性。在那个女人都还隐身于家,淹没自我的年代里,我的母亲便已说出:“我认为女人要经济独立,最不要把生命浪费在厨房里”的主张。

  其实,真实的母亲对我来说,并不大清楚。小时候我从未仔细看过母亲,也很少与母亲共处,我是指有互动的共做一些事。当然,父亲我也很少正视,但“同在时即全在”之感,好像填满了关系中所有的需求,即使他忙于工作,在家缺席的比母亲还多。

  而母亲在我儿时,不管是开始工作之前还是之后,她总是“不在”。不是人不在,就是心不在。感觉上我有一个总是“心不在焉”的母亲,生活在她自己的一个世界里。大部分时候她很安静,安静地沉入她的记帐、她的书写,与她的阅读。侧躺在床,两腿并屈,全神投入阅读的身影,一个侧面,一个我走不进去的内心世界。

  还是等到母亲进入老年后,放下书本,才开始与我做成人与成人式的对话。那种变得兴致勃勃,老想与我交心交肺的神情,有时会令我陌生,好像母亲忽由她的雾里、云里走出来了。此时,我反而有点想逃。我习惯了那自给自足,自成一个世界的母亲。

  所以我拥有不只一个母亲,在生命不同的阶段。因着她的改变,我的成长,我与母亲间有不同的互动方式。简言之,前半生,我被她“驯服”,后半生,我不断地想“逃离”。我们的困难是太爱彼此,又太怕受伤害。不脱离她,我找不着自己的声音。

  母亲有一个残缺不全的童年,一个对我封锁的过去。所以母亲一生敏感不安。她幼年丧母,看尽颜色,变得一切要靠自己。我早期的成长她没有陪过,因她自己就是在孤独中长成。她全心全意不断地追求自己的山峰,因她需要那样的高度来定义自己,来排除被人渺视的不安全感。

  所以母亲少小即离开了不快乐的家,进了不收学费,还发生活费的护理学校。每个月发薪,便一份拿出买生活用品,一份拿出救济也逃家在外的舅舅,还有一份用来买两只不同颜色的毛线收着。母亲一直喜爱收集各色漂亮的毛线,后来是珠宝与小玩意儿。收集,好似给了母亲某方面安定的感觉。

  也因而母亲十分会理财。我童年记忆中,很大一片印象是她坐在桌前,就在记帐。我北上求学,生活费交到我手中,她同时也教了我记帐。每次用完再给时,一定过目,审核中对花费从不置可否,只求一项项明细列清。

  记帐,成了我从母亲那传来,现也对我十二岁女儿传授的一个“传统”,很宝贵的生活技能。只可惜我未学到母亲的投资才能,父母之有今天退休后,完全无忧的经济景况,全靠母亲多年来的上会、置产与买卖股票。这,我全没学会。

  也可以说一直在我母亲里面,便同时住了一个寻求梦,也追求爱的人。这两者,现亦皆在我的身上体现。母亲喜欢文学,在那个生活克难,掂斤论两,精神粮食算是奢侈品的时代,家里从来没断过书。但她亦从没刻意教过我读书,她只是读书。一有时间,便无声无息,或坐或躺地读。我之会拾起书,津津有味地跟着读,完全起于一个模仿的动作。读,成了我们母女生活的一大部分,如吃饭、如喝水。

  母亲也曾做过文字工作,帮助神父在教会里编刊物,编了好一阵。后来又偷偷报名,上函授填词的课。她记忆力惊人,许多古诗词至今仍可一一背出。“红楼梦”一大堆人物读来令我迷惑,她当场即可为我用笔指点谁与谁是什么关系,画出一张复杂的名谱。

  她一生读了不知多少书,做过多少写作的梦。这梦却得整整走过三十年,经过一整个世代,才在她中年的女儿身上实现。然而,初时我为写作决定放弃工作时,母亲的反对却是绝裂的。母女之间,对写作,一个把梦藏在心底,一个把梦付诸实现,不知是否女儿踩到母亲心理那根一直跨不过的地平线,勾出了她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但母亲不了解的是,我能跨过她心理的障碍逐梦,不只因时代不同,也因母女两起跑点的不同。我既拜她与父亲所赐,成长于一完整健全之家,自然乐观明朗,我比母亲更具做梦的条件。

  当然,后来母亲还是接受了我一生写作的选择。她开始成为我的忠实读者与真诚的回应者。原本,这方面我是个无知的宠儿,直到后来多位朋友向我反应:“你妈能和你讨论文章?不错嘛!”我方知“母女能谈文”是多么少见,又多么不容易。亦才醒觉自己的幸运,正是我可以踏上写作之路的“先天”本钱。

  另一面来说,虽然母亲与我同在时总是心不在焉,但她却不断地花工夫,把她的梦栽种在我身上。她透过我这个女儿,回顾她的过去,也展望她的未来。

  所以若说父亲,在我生命中不断地为我指出月亮,那么母亲,则赋与了我所有奔月的具体条件。

  自小,母亲便对我功课严加要求,朝满分、第一名,用鞭子赶过去。每次课堂上公布分数,发觉我又是第一时,我的眼光便不自觉朝窗外、我家的方向飘去,想到告诉母亲后的反应,会是怎样。

  她为我垫了个厚实的学习基础,使得我前半生虽摸不清自己方向,一再转弯换行,也可读什么像什么。在生命方向上,她虽没训练我思考,却给了我选择的条件,因不管学什么,我总能走出一条路来。

  其他方面,钢琴、舞蹈,都是她小时没有却渴羡的。所以花钱一路栽培我,她自己也跟着学钢琴学了一阵。当然,后来都不了了之。母亲既不爱音乐也不爱舞蹈,她甚至坐不住我短短的一曲练习。对人生她只感觉巨大的缺憾,却抓不清到底为何。

  尚有大小礼节、仪容、举止等,也是母亲很讲究的地方。她且爱乾净,有各种规矩,我一天到晚被她叨,说我房间是全家最脏乱的一间。直至住进修女院宿舍,才发现天下有人是不叠床的,我还是比较整齐的一个。

  后来,在她开始攀爬自己的山峰时,开始对我放手了。她上班,由护理转会计,从头学起。后又因没有学位无法升迁,气不过,而毅然决定去考大学。以她近四十的年龄,咬着牙请助教补数学,借别人的旧史学课本苦背苦读,居然也考上了。

  当初,为母亲上学这事,我们家还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决定要不要请佣人来帮忙。结论是我和哥哥都不喜欢家里住蚌“外人”,所以家事全由哥哥与我来分担。

  于是接下来几年的日子,每天傍晚,哥哥把米洗好煮上,菜也洗好、切好,母亲下了班回来就炒。快快吃完,放下筷子就去上课。然后我来洗碗与收拾。全家共同支持母亲追求她的梦。

  现回想,母亲的毅力与上进,在六0年代末的女人间,也是少见。

  然后就发生我坚持考北一女,离家北上,父亲也调至北部,对我就近照顾之事。回首我的家,某些方面来说,一直是在全力支持各个家庭成员的追求理想。早期父亲留学美国,后来母亲上班、求学,接着便是我与父亲的北上离家。一家老聚不全,却又觉得家的向心力很强,可能是在于每个人都投入彼此的梦,会全力支持吧!

  奇异地是,成长中与母亲最“靠近”之时,反而是当我们不在一起之时。北上离家三年,不知是距离凸显接触的需要?还是因我进入青春反叛期,特别需要辅导?或者,母女俩最能心意相通的,只能透过书写?

  总之,一星期一封,有时候还不只,三年近两百封的家书,牵系着母女,母亲忽然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

  在我初离家时,母亲便细心地准备了一叠信封,写好家里地址,贴上邮票,“这样更不可偷懒,写完、装进,便可寄出!”母亲交待。

  所以我写,我写,我写。写出生活中大小事情,也写出心里所有的情绪与困惑,更写出一个女儿对母亲的爱与思念。那个年龄,最需要的是一对倾听的耳与一个接纳的怀抱。面对面,也许是忤逆,是苛斥、是冲突。但一进入书写,口气、态度整个翻转。笔下,全化为全心全意地倾诉与真诚接纳的回应。

  一封封抛去思念的线头,母亲全接住了,多么美好的感觉,人与人之间的有来有往。母亲永远是不厌其烦的回信。带着安慰,带着教导,学校功课、朋友纠纷、到做人处事,她一字一句地传递她的想法。初次,我得到母亲全部、不被打扰的注意力。也是初次,我走进了母亲的内心世界。

  母亲的字温温柔柔,笔迹清秀,口气宽容而温和,好似没有什么她不能接受。这是母爱中多么重要的一面,不带条件地接受女儿的本相。

  然而,多年后,这也是母女最大的冲突与伤害。当我们有机会以真人相对时,由信纸后站出来的母亲,忽然不能接受真正血肉成形的女儿。这对两人都是个惊吓,也都是失望。许多次我未选择母亲为我勾划的路,被母亲视为对她的拒绝。而母亲的绝裂反应,则成为对女儿的否定。

  这成为我不断想逃离的原因。

  然而,母亲是个矛盾的组合体。她一次次地与我断裂,一次次又主动地与我和好。每次,当我觉得我人已至中年,很多事皆尘埃落地,再也不会做出什么事会让她失望了,然后,便又翻出了一张新牌::

  这之间,我看到母亲想尝试做个宽容大度又开明的母亲,但先天、后天条件又拘限了她的视野与能力。再加上她的没安全感,兴风作浪起来,母女皆十分痛苦。

  直至有一次,父亲住院,我与母亲同床而眠。在夜里,终于有个机会和母亲里面的“小孩”对话,“妈,是人都会有个意见。当意见不同时,并不代表对你的拒绝,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绝裂?”这才掀出母亲从未提过,她童年一大页“被抛弃”的经验。七十五岁的母亲,边说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我抱着母亲安慰,忽然变得巨大起来。那一夜,我成为她一直未曾拥有的母亲。

  一辈子,我看到母亲的摆汤与挣扎。一下子努力追求她的成长、她的梦,一下子又翻出她里面的小女人,对父亲无限地依赖,对冲突不安受伤害。有时,她对女儿强势要求、控制,有时候又伸手和好,力求做个现代开明的母亲。一辈子,她举棋不定,做个新女性,还是又落回旧式女人的宿命?

  我知母亲是立于新、旧交接的边界,人在这头,眼望那头。不管她怎么向往,有时就是跨不过那一线。但在她那一代,她已是冲刺到最前线了,也已值得做女儿的赞赏了。

  然后有一天,她的女儿轻松地跨过了那一线。在线那一头,女儿回身,对母亲微笑,并对母亲里面的小女孩,伸出手来。母女总算站至同一边了。

  这是女儿的梦想,我还立于这一头,还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