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为什么出汗?

   “能留下么?再留几天?”你低声轻轻地问,眼光有着企盼、带着眷恋。

   摩挲着你那熟悉、宽大、且日异粗糙枯老的手掌,我的唇似一扇紧闭的门,内里的无奈,一点点地缝隙都不敢泄出。

   反覆翻弄审视着你的手,仍黝黑笃实,手背上却已爬上蜘蛛网状似的褐纹。

   那是只带着魔术与奇妙的手,曾如春风,温柔地拂摸过我的发丝,亦曾如摇摆的船,轻轻汤我安稳地睡在你的怀中。常常,一手盖下,紧紧包裹着我的小手,流溢过来地,已不再只是一巴掌的温热,还有更多爱的甜香,与生命中无限地稳定与安全。

   是藉这只大手的盈握,使我对人生各种的爱,有了正面的诠释与注解。

   但现面对你切切的挽留,默默地,我垂下头,有丝淡淡的惆怅。我的答案,不言自明。我已不再是你当初所恋着的那个一无牵挂的纯真女孩。我,现已儿女成行,有个家、有另一个他,守候着我的归回。

   虽然你,是我生命中的初恋,我亦渴望留下。但我不能够,因为,我现已似一只被放入人生小溪里的纸船,被生命的风轻轻地吹着、吹着,吹离了岸,吹向那爱的远方。

   当然,你知道你在我生命中的位置,是起初,但,却永不可能是最后。

   是你的生命,流窜过我的血脉,滋润着我,含、苞、待、放。是你的韵律,化成我血液中的颂歌,一遍又一遍地吟哦回转。我在你恋着的眼光中,一点一点地在生命中绽放。虽然,你强,我弱;你伟大,我渺小;你是长辈,我是晚辈,但诗人普西.雪莉不曾说过“父女之间,是因着爱,而使一切皆成对等”么?

   如此,幼小的我,便在你怀中不断地与你对舞,像朵娇弱的初蕾,倍受呵护。

   自幼,你高大、英挺、穿着橘红飞行衣的身影,常是我暮霭中企盼归航的船。只要遥遥一见那橘色的帆由巷口飘近,我总踢巴着两只短腿迎上去,在你飞行衣那七、八个口袋里,找寻你为我藏着的糖。找出后一阵惊呼,你眼中本已疲灭的灯,瞬间又被扭亮。

   一向,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众人中的“唯一”。每当带着五、六个邻居小朋友去野外郊游,或是到大河床中探险,你总是任着其他孩子满地乱跑,却抓着我到处取景照相。或坐或立或倚或靠,你用三角架拍下一帧帧“一朵小花依偎着棵大树”的各种版本影像。

   是的,你一直便像透过相机镜头的放大焦距,用眼光爱恋地凝视着我的成长。在我青涩走过的岁月里,让我有着不断受注目、受赞赏的惊喜。长大后方知,其实自己并无傲人的外貌,有的只是来自你所赋与的自信与自爱。是你,让我永远“觉得”自己漂亮。

   空军背景的你,挺会跳舞。常常,不怎么爱动的母亲,微微笑着坐在一旁,望着你带着我满场飞舞。你并不因我这个舞伴小的不成比例,而有任何地轻忽随意。你之待我,尊重一如一名绅士待一位淑女,起舞前必先摆好架势,舞起时亦优雅有姿。

   这套礼节甚至延伸至舞场之外。生活中,随时为我拉椅、就座、出门、关门、提重东西、作粗活……也许,这与你出过国的留学经历有关,你从不曾摆出道貌岸然,望之怯然的架势。反而,常会用自己彬彬绅士般的身教,来带领着我如何作一名淑女。

   你少小离家,一生以军队为家。但你用自己所摸索出的独特生活经验来滋养、培育着我。你认为一个人的成长,需要多方面的平衡。于是,你带着我听音乐会、上美术馆、看电影、上军官俱乐部吃西餐,学一些西餐的礼节。当我由台中北上求学之时,你更不愿我学琴中断,而排除万难地把架钢琴,由家里运载至我的寄宿之处,供我弹唱。

   你并随时给我及时、又不被分割的关注。手指破了,你丢下手中之事来为我包裹;我说着自己小女孩的童言童语,你像恋爱中人,听得专心而又投入;我唱歌弹琴,一屋子的人都恳求我停下,只有你,会驻足、倾听、然后当个超级表演似的鼓掌、赞赏。 

   我的每件小事,你都当作大事,而我的“大事”呢?你总适时地现身“解救”。初中时,为一次表演的舞衣没下落,我几乎夜不成眠。清晨一张眼,床边椅上挂着的,正是你为我到处张罗而弄来的漂亮舞衣。高中北上寄宿,你也申请北调,好就近对我照顾。病时,一通电话,大包小包的药送来宿舍;入学因缺一文件而受阻挡,也是你千方百计地为我解围……在我心中,你就是一幅名符其实的英雄画像。

   北上寄宿时的周末,为了帮我加菜添营养,我们常常“约会”。每当伫立暮色昏暗之中,在黑丛丛钻动的人头里,汲汲辨认你那南方人所特有的宽大、反光的额头,初尝守候一所爱之人,或被一所爱之人守候的滋味。我们共餐,所点的菜全是我爱吃的,看电影,也是由我选片,真真是被捧在手上似的“恋爱”滋味。有时,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瞥见一对对仍顶着大光头、西瓜皮的少男少女在约会,心中可一点不觉得羡。你让我在爱里,从没感到过寂寞。

   出国后,因客观的环境被迫放单飞。曾有一度,与异性结交我都失落在想于众人之中,寻找一对父亲的膀臂。你却敏感地及时来信,点出一个小伙子,不能与一个父亲的成熟相比,才终止了我一些错误的恶性循环交友型式。

   多年相隔,聚少离多。因你正直、不循私的个性,每次你的来美探望,都是藉着公事探访,老美不上班的周末空隙赶来,那意味着为争取时间,常得熬夜在机场等着班机。下了机,你总睁着双疲倦的眼,紧盯紧看,一分一秒都舍不得睡下。

   每次地会晤,你都对我的交友状况关心。母亲对女儿的传授,常基于母鸡护小鸡的心理,教导我要:“多挑、多选!”但你却只教我当如何辅助那男孩所不足之处。多年后进入婚姻,我方领悟到你教我的,是怎样一种维系婚姻的重要能力:对所爱之人不挑其短,反用爱与鼓励,来帮助对方在生活中自信、成熟。

   若说每一天,都是孕育着明日的子宫。穷其一生,你可知你是在为那“另一男人”,孕育、酝酿着我这女性的生命么?你可知道你所作的这一切,都是在“为他人作嫁”?

   结婚前夕,你方赶来,母亲因故留台。你竟代替了母亲,在房内以自己的成功婚姻经验,来教导我夫妻相处之道。带着一些混乱与紧张,我垂听着你说夫妻的幸福,应像一个银行户头,顺境时,俩人都要随时多放进存款,逆境时才不会窘态毕露的宣布破产。讲完,你在我额上轻轻一吻,出了房门,便又把我的准新郎找去,以同样的道理传授。

   一人躺在乌黑地准洞房内,听着你们外间的切切私语,心中只觉奇异,有父亲为女儿“护航”护到如此尽心尽力的么?我只知自己一直迟迟不敢订下婚期,只等着你的这一次公务出差日期敲定,才张起锣鼓赶着办自己的终生大事。如往常,你只能给我周末两天,而我是一定要你牵我进礼堂的啊!这是我们父女俩多年不言而喻的信约。

   婚日当天,你挽我进场,多年来共舞的默契,使得那一大段路,走得没有一般父女的颠踬。但因公务关系见识过国内外各种大小场面的你,那天不知为何,却表现得略显得僵。一步步地走向坛前,“他”那一脸的粲然,在眼前一点点地放大,而身边的气息,却在一步步中悄然地消退。直到坛前,完全地放手,我一步上前,你一步退后,自此二人舞,便永远地换了舞伴。

   是否对这种生命上的交接,儿女总是比父母感觉要来的迟钝?

   我只知,当“我们”被牧师宣称结为夫妇,我下台阶作感恩的拥抱之时,忽然愕然,颊上沾满了你的泪水!但被众人热闹地簇拥出去,我无暇回首探知,是什么一下缴掉了你革命军人的械,泄出了令我陌生的柔软?

   多年地背井离乡,婚前我这女儿便不曾住在家里,婚后自仍然远居他乡。我从来便不能体会嫁女儿,对你还有心理上“跨一道门槛儿”,把女儿送出了门的意义。

   直到回台的请酒。

   那天很明显地,你表现地特别意气风发,一桌又一桌,卖力地猜着拳,一杯又一杯,豪气干云的乾。送客时,你已醉态酩酊到差点歪倒在来客身上,但脸上仍笑容可掬地说:“机会难得!机会难得!开心嘛!”

   回到住处。出电梯时,你已是被搀着才能走得出来。进门后,一晚的酒精后劲儿全上来了。你一下缩小,小到孩童似的开始哭哭闹闹,任着我们把你扶上床、为你更衣。

   一向公务有事被召,你随时都能马上理得一丝不乱地统筹大局。但此时的你,头发凌乱,汗水擦也擦不完,一张脸上线条全纠结走形的特别令人陌生。

   尤其是,你一次次张着茫然的眼坐起,对身边的我视若无睹,大叫:“女儿跑掉了!女儿跟人跑掉了!”然后再倒下,过一会儿又坐起大叫……

   然后你喊渴,新为女婿的他便连忙赶至厨房烧水泡茶。你汗泪纵横,整个头埋在枕下辗转摩擦。不一会儿,忽又坐起,睁着茫然的眼大叫:“他在哪?他在哪?”

   知道你在叫他,又忙着把他由厨房中拉回。初次你似由茫然中凝盯着他,由肺腑中一字一句地指着他说:“你要对不起我女儿,我可要对不起你!女儿可交给你罗!”

   他惶恐地连忙称是,并奉上茶水。

   带着泪目睹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作这样一个交接仪式,心中一片混乱。两个都是我的至爱,生命的连系尚在,但不可避免的,生命的重心已转移地无声无息,且非常无奈地,是那么彻底。我居然不能抓得准确你心中的痛!

   正在那无助地落泪。你却又坐起,笑指着自己一脸的泪对我说:“看!我的眼睛在出汗,出好多好多的汗!”

   凝望着一颗颗的“汗珠”,我望见一些闪光,闪烁出一些镜头,是个年轻男人,拥着一个小女孩快乐地笑着、舞着……

   次晨,一早你便不见了踪影。母亲来到房内对我说,一向过年过节,儿女不在身旁,都是你在想着点子安慰母亲,带她出去散心。没想到内心里,原来压下了这么多的思念和感伤。“你爸疼你可真是疼到骨子里去了,真没看过那家父亲是这样疼女儿的了!”

   正觉隔夜恍如隔世呢,你一身短打,跑步回来了。容光涣发,昨夜的事,在你脸上了无残迹,又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精力充沛、慈爱、风趣的你了。你跑到我面前,指着自己脸上淋漓的汗水,说:“看!爸爸舍不得你走,全身流着泪送你哪!”

   望着那一颗颗的“泪”,我亦有些恍惚,昨夜是梦?是幻?到底是汗?是泪?你记得么?记得多少?我从来也没敢问你。

   自此,每一次的聚散,都是不舍,都是惆怅。退休后,你至美与兄长同住,我亦在新大陆的另一端忙于小生命的出生、成长,你愈来愈难把我留下。

   电影“屋上的提琴手”里,父亲送小女儿远行投奔爱人,小女儿曾无奈地唱出:

   “好想让你了解我为何要走?为何要到离我至爱之家甚远的地方?

    我曾对我是谁,我所在之处,是那么快乐地满足,于所爱的家中,紧依近亲而住。

    谁曾料到一位男子的出现,会改变了我梦的形状?无奈地,我与他现并肩而立,望着我的旧梦一点点地淡去。

    哦,这是怎样一个令人忧伤的选择,想要家,也想要他。

    封锁了所有的希望,自己的心唯独对他开放,因此,而离开我所爱的家。

    那里,是我心早已抛锚之处,我必须离去,必须要走。

    谁能想到我会漂流至离家如此之远的地方?

    然而,我的爱在哪里,那里,便是我的家。”

   是的,我深知你心中深深的叹息……

   但这是个令人忧伤的选择,我也想要你,也想要他。我也无奈地望着我的“旧梦”逐渐远去、淡化……只因,我的爱在哪里,那里,也便是我的家。

   因此,从来,从来我也不敢,不敢去问你,你的眼睛,为什么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