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起青天

  生活似静止,生活亦是流动。在停滞与骚动之中,不断制造的是一颗琐碎的 心,与一张苦闷的脸。

  有段时候,一阖上眼,便向往解放。生,盼能像印地安女郎波可汉妲,洒然 奔跑于无边天地之中。死,则希冀攀上最高峭壁绝峰,面对深崖中的茫茫云海, 纵身跳下……

  张开眼,望望自己那双“推动摇篮”的手,并不光洁动人。它们在烟腾漫漫 油烟中,挥舞着锅铲,也在恶臭四溢的秽物里,清洗着尿布。行有余力,还要挣 扎着为文。母亲身份加上文字工作,使我的生活更易禁囚房内,陷入孤立。

  日久天长,竟渐发展出一些家庭主妇症候群,比如说,近来对于气味的敏感 异常。有一阵,任何一点腥臭不洁之味,都叫我窒息难忍。因着“求生”本能, 我发现要对自己好,至少能为自己作一件事,便是伸臂,为自己推开一扇窗。

  像鱼渴望海洋,像鸟渴望天空,我为自己推开了书房的窗。至少,我还拥有 一间维吉尼亚.伍尔芙所谓“自己的房间”;至少,我还奢侈地保有一片“秘密 花园”--窗外--一幅百看不厌的画,一大片只属于我一人的,山。

  那是两面扇形山脊向外左右斜倚,再加一山峰温柔敦厚由中立出,合掌圈围 出一盆形的山坳。由窗底直向天外延伸,远远、高高,一迳推到天边,接上蓝蓝 穹苍。窗前一片绿荫,但不浓深,视界更显得辽阔。望之,只觉安、静。

  结庐人境,尚能拥有这一窗窗映满山色的青,是多么可遇而不可求!当初买 房俩人简直不可置信,“洛衫矶竟也有这样的地方?”当下决定出价,连还价都 无心。人家好整似暇还价,是为了买栋房子,而我们急着抢购的,是那一座山。

  房有上下两层,取了楼上正中、面山的一小间作为我的书房。登高望远,视 野美得叫人屏息。“每天望着山,你写作便会有灵感了!”瞻望山,另一半带着 无限希望地吐出。

  当然,他没想到一个被俩幼儿一占满怀的母亲,日子里几乎全是“低着头” 洗煮,眼光全为啼哭笑语给凝胶去了。哪有余暇翘首,望山,捕捉灵感?

  六年!要六年的时间,孩儿才入学,我也终觉窒不可耐,开始盼望着天日。 于是,一天我为自己推开了书房的窗,如由黑暗地洞初露鼻尖的地鼠,仰面,舒 展,沐浴于晨风之中,贪饮着醉人阳光。也要好几天后,才真正瞧清静坐晨光中 的山色。

  令人遐思。

  然后,一个清晨里,我瞥见了他。

  是的,是“他”,不是“它”。只有在我心中,才分得出这两者的差别。

  那天,独坐室内,在满天飞舞的思绪,与一地乱蹦的字汇中,人只觉苟延残 喘。支颐望出窗外,山坳静卧天下,阳光鲜澄澄地散洒,山上树丛似在暖意中沉 睡。是静谧,为天地蒙上一层银灰色的烟纱。蓦然,一个展翅黑点现身,撩起了 天地之纱,往上、往上、再往上::我坐起身,以手遮眼,紧瞅着黑点,往上。

  蔚蓝天空,蓝得深邃,似湖般微汤着浮云。那黑点似一优雅跳水者,飞越扬 起,再“潜入”似海穹苍,然后来回盘旋,泅泳在一片碧蓝之中。那展翅,如凤 冠霞披,又带几分乘云御风地从容,是鹰。我心中暗认。

  当初买房,前房主便提过后山有山狼、小鹿、兔子、与松鼠,甚至还有响尾 蛇,却未曾提到过有鹰。是一意外惊喜。看他展翅雍容,似拥抱着天地,威武翱 翔之姿,又真不愧为王者。和山下嘈杂的雀鸟不同,他耐得住寂寞,他的翩翩孤 独中,透着一种哲者的沉思。

  自此,我独处的时刻,开始不时地眼光外移,搜寻他的踪迹。每见他往返盘 旋,心便悸动。他盘旋出我心中所有的梦,与所有的孤独。天上、地下,我们结 了伴。他,飞出了我所没有的潇洒自由。他,亦飞出了我心中所向往的高度。哦 !那令人渴羡的高度,在生活中,在灵里。

  搜寻,但并不刻意。一次次,他显得神出鬼没,翩如惊鸿。大部份时候,杳 无踪迹。

  余光中“灵感”一诗中,曾把灵感比作一只青鸟,难以捕捉。既使捉住,亦 只落得一片蓝色羽毛,没人能窥得全貌。

  饱受青鸟之苦的我,常眺望窗外的鹰,飞得那样毫不踌躇,笃定十分。什么 是他恒常隐定的秘密?

  穹苍似海,莫测高深。鹰尽兀自飘然滑飞,一会儿直上青云,一会儿翩翩欲 坠,我心亦随鹰飞灭。渐渐,我内里亦有一上下盘飞的黑影,忽而飞至天外,忽 而再飞至内里,日夜纠缠不清。

  一日我忽恍然,灵感,并无须全由天外飞来,似青鸟般不可捉摸。它应亦可 是由内心萌生的一点意念,在深处蹊径反覆不断地一圈圈盘旋::久之,渐升成 一股力量,由里至外,愈长愈强,终迸裂向天地告白一切的欲望。

  但有时亦像许多文字工作者,我会疑惑:世上已有如此之多饥饿儿童,堆积 着沉重无比的苦难待解,为何我还一人独坐一室,用一薄弱字网,追逐自己子虚 乌有的想像?这是一种沉溺?一个固执?一笔债?还是一个书呆子的理想?

  我更有个朋友,称写作只是书呆子为人类生活困境,创造出一个桃花源。把 现实里诸多转寰不开,不可能,作不到,解不出的人生苦难与人性问题,全放到 文章里来重新布局与诠释、并置入一条出路,给自己、也给人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说,在压抑窒息的环境里,写作无异于一种生存,一个必须,或一项本能,是 挣扎为自己争取一点生存的空间。

  什么又是维系你从容潇洒,不断盘飞的力量呢?望着鹰,我无限向往地问。

  一天清晨,鹰忽由栖息的枝桠飘滑出来,霎然迎面飞过,在我捺下的惊喜 中,他居然在我书房的顶尖上停伫。这可好,咫尺天涯,就在我头上,却不得见 其貌,只见其影。他立在屋顶尖的黑影,投映在我窗前的木架阳台上,一颗小小 头颅左顾右看。本是窗开如眼,现窗眼与鹰眼一下对准了焦点。他庄严静观,在 看什么呢?我也细细查阅眼前一切,想要感觉一下鹰眼中的世界。

  窗外,天是静止,山是沉毅,天地一片沉寂。蓦地,他迅地由栖息处滑出, 我方窥见窗下后院栏杆外有一只免子。抽了口凉气,还好,免子机伶,给逃脱 了。鹰又翩然飘去。我为免子的险境捏了把汗。但望着隐入林荫暗处的鹰,旋 即,又若有所悟。

  初次发现,空中那所有的飘逸盘飞与从容沉思,原来并不是生命里的一种逍 遥徘徊,而是,为了找寻一个目标,准确地出击。这一切竟全是为了扑击、捕攫 !

  原来这才是我一直向往的“高度”。所有的“纸上盘旋”,并不为创造一个 逃避现实的纸上乌托邦。而是希望由读写中,能由生活中跳到一个“鹰的高度” 里鸟瞰、反思,找出一新的角度来诠释生活,并发掘一些新的生命洞察。

  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克服困境,所有的披荆斩棘并不只在外界,更重要地, 是在“内里”。能在人内心里整理纷杂,推断各种可能,并呈现一种信仰,指向 一份安身立命的力量,才是我“纸上谈兵”的最大寄望。

  但对生活,至终仍是为了出击。我觉自己像原始的洞穴民族,在石板墙上作 画,不只为了记录生活,更为了投射狩猎前一个祷告的梦。盼石壁图案上所有的 羚羊动物会真正现身,在各种生命出征状况摹拟之后,生命中各样的捕捉,都能 得到丰收。

  一次,去加州沙漠中的棕榈泉峡谷,在印地安交易站遇见一位以说故事著名 的印地安老祖母。她有着一头美丽白发,一分为二梳成两条麻花辫搭在肩上,一 脸智慧痕迹,坐在门口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的传奇。我问她,为何印地安人画里与 装饰艺术中,有许多鹰的图像?

  “哦!鹰在印地安人世界里,一直是种属于灵里的生命。像太阳是父,大地 是母,鹰是翱翔其中的智慧与力量。但却不是权力,像罗马时代,鹰是战士雕在 盾上,作为自由、权力与勇气的象徵……”

  “哦,那美国国徽里的鹰,便是袭用罗马的传统罗!”我有些恍然。

  “对!然而,西方文化里的鹰,最早是受希伯来文化的影响。在希伯来文化 里,鹰有着特殊意义,圣经中不只一处用鹰来象徵救赎。因为鹰飞翔灵活,又有 特殊耐力,能逼视天中灼烈阳光,不断往上腾飞。又会靠飞近太阳,再俯冲入水 来更换羽毛,重拾青春。所以,圣经里才会有‘如鹰返老还童’、与‘如鹰展翅 上腾’之类的句子……”

  不知是午后温暖阳光,是恬静沙漠,还是由图画中走出的她,一个个古老传 说经由她口中娓娓道来,特别引人,勾起我无限向往。

  回途中,一些字句不断在心底翻搅,“如鹰返老还童”?“如鹰展翅上腾” ?这在我们这无可奈何的中年,是多么好的祷告!在身体上,在灵魂里。尤其, 许多的梦在年轻时是浪漫,到了某个年龄便得耐得住现实考验,与寂寞煎熬。 “直叫以死生相许”,凭的已不再是一时的冲动与热情,而是一个意志与一股毅 力,慢慢地攀山、越岭,寻找为自己生命奉献的祭坛。

  我们多么需要鹰的眼光,知道关山外有新天新地,地的尽头还另有一条路。 我们又多么需要鹰的力量,能在一个又一个地困境磨难中,灵里翻身,再重新得 力,展翅上腾!

  是的,我有一只鹰,在我窗外。有时,他会衔我思绪,纸鸢般扶摇直上,在 画布似的天空,勾画我内中的山岳海涛。有时阖上眼,内里亦有一黑影,一圈又 一圈地,在我心中盘旋大千世界,上下古今……

  我有一只鹰。